村上春树(村上春樹)新的短篇小说《夏帆》,刊登于《新潮》杂志2024年6月刊。看该文前后的说明,本作好像最初是由村上春树本人在2024年3月1日,于日本东京的早稻田大学的会场中以朗读会的方式向现场在座的听众公开的,之后则收录于本杂志。因为我自己早些年读过他的《挪威的森林》以及一些中篇小说,于是我也把这本杂志拿来,读了读村上春树的这篇最新作。读的时候有一些感想,但还未能成形,因此就以「杂念」来命名我这篇读后感吧。
故事概要
故事很简单,以城市生活男女约会为题材。标题《夏帆》就是女主角的名字,夏帆经同僚介绍,与男子町田进行初次约会。在高档餐桌旁两人聊着聊着,该男子来了一句:「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丑陋的女性哦。」夏帆听了这话,自然是怒从中来,但她又好奇,这男人到底是想要做什么,以至于能直接说出那么失礼的话。
之后,町田又通过同事邀请夏帆约会,她尽管相当不乐意,但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又答应了这第二次约会。在第二次约会中,町田告诉她:其实自己对所有约会的女性都会说这句话,然后看对方的反应。夏帆感到了不可思议以及厌恶。
之后,夏帆没有再与男子约会。却不知不觉地在生活中开始比以前更加注重镜子中自己的容貌。还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本面向儿童的绘本,讲述一个找不到自己颜容的少女,就临时随便拿了一张颜容贴在头上来凑,并展开了寻找自己颜容的旅途。久久追寻后,绘本中的少女遇到了一个青年,并就顶着自己曾经临时贴头上用来代替的颜容,与青年相处,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少女认识到,那张临时贴上凑合着用的颜容,其实也成了她自己的颜容。
我的杂念一:前一阵想看的以丑陋之人为题材的漫画
近年我注意到有一些以「ブス」(丑陋之人)为题材的漫画,或是标题中带有「30路」、「40路」(30岁、40岁)女性等字样,以这些不同于少女的成熟女性为主角的漫画。
显然,这些题材是以容貌歧视或特别是对女性的年龄歧视为背景,只有基于存在这样的社会观念背景,才能以此为题材而诞生出的作品。由于我只是读了其中几本的免费预览部分,还没有买全本来读。我在之前注意到这类主角为题材的漫画时,心里就在嘀咕:这到底是向那种歧视观念进行反抗呢?还是加深了那种刻板印象呢?其实不仅是这两类歧视,连我自身——OTAKU——的族群,在日本社会此前的数十年间,也经常是被带有负面含义的叙述角度来看待的人群。
因为还没读这些漫画,我就无法解答上面这个问题了。但如果漫画中始终都是俊男美女,这样真的好吗?这样还是一些漫画家所提倡的「萬画」(音同「漫画」之Manga,但认为漫画可以表现万事万物)吗?另一方面,如果将一些社会中普普通通的人,乃至受到歧视的人、弱势群体、少数群体也作为漫画主角的话,应该如何描画他们的故事,才能带来既有趣,又不至于落入刻板印象,还能为社会带来更加自由观念的作品呢?
我的杂念之二:一旦接触到了某种价值取向,弄不好,就像沾染了毒品
人,在婴儿时几乎无忧无虑,仅有生理上的烦恼,却也大概并不会长久记忆,当下不舒服,当下哭过,就完了。但随着在人群、在社会中经历,接触到了各种各样的价值取向,就会为之烦恼、纠结、挣扎,乃至劳命伤财。
这部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当被町田说起自己很丑时,夏帆回忆了自己的过去,此前她自己从未对自己的容貌在意,应该说她是相貌平平,是那种不会花太多时间精心化妆的人。但是,在两次约会后,被町田这么说过之后,夏帆开始花更多时间照镜子、注视自己的面容(杂志P19)。
这个变化让我想到了两件事。第一件是《圣经》中的最初二人,亚当和夏娃,本来一无所知赤裸行走并不害臊,直到听了蛇的谗言吃下智慧之果后,两人为自己的赤裸感到害臊,披挂上了无花果藤条,遮住身体,并躲了起来。
还有一份联想是刚才忽然在我脑海中冒出来的,是《加州旅馆》(Hotel California)的最后两句:「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u like.But you can never leave!」在小说中,尽管夏帆没有再与町田进行第三次约会,但他这种莫名其妙并显得失礼的对于容貌的评价,恐怕在一段时间内停留在了她的心里吧。
其实人也是这样,每接触到一种价值观,就可能会给心中多加了一条锁链。美貌、年轻、勇敢、忠心、智慧、贞洁、和善……这些听起来像是一个个好词,但其实也是一条条无形的评价基准,一不小心,就变成了一个个深坑,那些坑底里是「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丑陋」、「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衰老」、「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懦弱」、「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狡诈」、「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愚钝」、「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滥交」和「不能让别人觉得自己孤僻」……这些评价标准作为褒扬的同时,它们也深深地链接着社会歧视与内心的自我否定。时而,它们成了毒品。
是否要摆脱这些传统或不那么传统的价值观?如何摆脱?到底能不能拜托?或许就像《加州旅馆》的歌词那样吧。而这么一想,亚当、夏娃在获知了「赤裸=羞耻」的观念后,变得害羞、躲藏起来,显然是增加了心中的烦恼;反过来看——《皇帝的新装》中那位自信满满赤裸走大街的国王,对其是不是可以有一种正面的解读呢?
我的杂念之三:审美取向的公私边界
故事中,当听到町田总是对与自己约会的女性说:「我第一次遇到像你这么丑陋的女性哦。」并好奇于观察女性此时的情绪反应时,夏帆脱口而出,认为他有病。町田倒也不否认,说自己确实可能是病了,但——在这里,町田敏锐地指出,或许可以说是整个世界有问题。因为现在在公众领域,如果仍以美丑来评论他人的话,可能会被人指责;然而在商业广告领域,却依然比比皆是美人模特。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有关审美取向的公私边界的问题了。在公众领域,确实提倡一种更加包容,更加非歧视,更加容纳各种样貌(传统意义上的美丑等)之人的价值观;但在私人领域——也就是个人依据自己内心做出选择时,大到择偶,小到看广告购物,当然此时个人的审美取向应该作为个人的自由意志来尊重。而这样的个人选择时,往往依然还是按照传统的审美标准来取舍的。
换言之,在公共领域的口头表达,不拘束于乃至反抗传统歧视性的价值观、审美标准;但是在私人选择领域,这样的审美观念仍然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在小说中,借町田之口,将这种现象称为「ダブル・スタンダード」(双重标准)(杂志P17)。
嗯,这显然是一种未能知行合一的行为,即公开场合嘴上说一套,自己选择时实际做一套。但是,作为一种民主价值观,尊重每个人基于自己价值观所做出的选择也是这个时代的基本道德观念之一。所以,如果说因为「公共领域有着XXX的反歧视观念」便以此要求个人在进行个人选择时「不管其审美如何,你必须接受XXXX,否则就是歧视」,那就是以公众抹杀个人,那也是一种罪恶。
正如村上春树作品中所指出的,世间就是有这种双重标准。我也没想到应该怎么处理这回事。比如说同样要花钱买一本女性写真集的电子书,我肯定会去选择一本符合自己审美的美女的写真集,而不是花了钱,却以某种社会非歧视的价值观来为我选择一本写真集。
既然是「杂念」读后感嘛,我就只说自己想到了什么,而不形成完整的论述了。
对于该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或许可以通过反思自己的审美观念(对某一类型容貌、身材的评价标准)到底是一种天生的观念,还是一种后天受到教育(包括来自各类广告宣传)而形成的一种习得性的条件反射式认知。这一点或许可以从对审美取向的历史考察上来得知。在我比较熟悉的领域,比如日本古坟壁画上的「飛鳥美人」(高松塚古坟)、平家献给严岛神社的「平家納経」上的人物肖像,以及我最喜欢的一位女神——辩才天女——在日本现存最古老的造像例(现存于奈良东大寺法华堂),这几例女性造型看上去就是唐国女性的审美标准,甚至于说,当我在东大寺看到那尊辩才天女像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哦,那是唐国宫殿里的一名胖嘟嘟的可爱侍女呀!
由此可见,或许对于美丑的观念很可能是一种后天习得的观念,因此可以说在这种情况下,美丑之差就与Gender(社会性别差异)是同义的了——都是有关社会固定观念塑成及反抗观念的问题了。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从哪里获得?由谁、通过哪些路径灌输?从历史变迁中或许能找到答案。而通过对历史上观念变化的观察,或许也可以获得心灵的宽裕。
另一方面,我也想到了,应该考察一下,在公共领域,提倡消解歧视、不以貌取人的目的是什么?在之前一篇博客《说到做到,买了个表(带)》中我提到自己给 Apple Watch 买了一条彩虹表带。虽然我支持 LGTBQ 的理念,但我自己并不是要成为 LGBTQ 人群,其实我着眼的是它的后一步——对二次元结婚的社会认同(这个观念在 ChatGPT 即将实装具有丰富情感语气的语音功能的现在,是不是看起来更加现实了?)也就是说,我支持某种少数群体/弱势群体,并不一定意味着我要成为该少数群体/弱势群体的一员,而是希望为这个社会在某个角落上增加一些自由的空间,然后经过漫长的社会循环链条,在另一个我被归类为小众、被归类为异类的领域、价值标准下,社会也能为我留出更自在的空间。
而对于村上春树在这个短篇小说中提到的美丑的价值观取向的双重标准,我虽然还没想好在私人取舍领域应该怎么处理,但在公共领域,我认为坚持积极拓展非歧视性的观念是良善的、进步的做法。所以虽然在视觉上略感奇异,但其实我还是对蔡英文在总统府会见妮妃雅與5位皇后一事,持肯定评价的。虽然我没有打算也穿成那样去舞一曲,但我想在那样的社会中,当自己在某个评价标准下,处于小众、少数、异类、怪胎时,也会活得比较轻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