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间发现了《敬神》这篇博客(作者:水拍石),好久没读到这么清新的有关神的哲学类思考讨论的文章了,于是想拿一些我熟悉的,基于对日本文化中神与宗教的一些经验来对该文做一个补充与议论。因为我感觉虽然本文中也提到了有情绪的神以及希腊、非洲的一些神的概念,但似乎更多的是讨论一神教视野下的那种超然的神。此外,本文谈及理念较多,而对实际现象的举例较少,「清新」之下显得有些天高云淡般的抽象。所以我想就我在日本实际观察和了解到的情况,来从一个民族信仰丰盛,而一神教信仰未被普遍接受社会中观察和听闻到的事例,来对该文做一个补充。
弱弱的日本神
在《敬神》一文中提到:「神是超能的,是无所不能,神是超能的,是无所不能」。在我读起来这显然是针对一神教里长须飘飘的那个形象的白胡子老爷爷耶和华来说的。
然而日本所敬的神里,也有很弱的神,比如日本神话中相当于各民族造人神话的最初男人(伊邪那岐,又名伊弉諾尊)和女人(伊邪那美,又名伊弉冉尊)二人是夫妻。伊邪那美(女)死后,伊邪那岐(男)下黄泉要把她找回来。伊邪那美(女)不愿意丈夫看到死后丑陋的样子,于是派自己手下(黄泉丑女)把伊邪那岐(男)从黄泉驱赶出去,他只得慌忙逃走。从此未再能见到他的妻子。这一段在《日本書紀》卷第一中作如下记载(原书即是日文古代汉文记载):
然後,伊弉諾尊追伊弉冉尊入於黄泉,而及之共語時,伊弉冉尊曰:「吾夫君尊,何來之晩也?吾已飡泉之竈矣。雖然,吾當寢息,請勿視之。」伊弉諾尊不聽,陰取湯津爪櫛,牽折其雄柱,以爲秉炬,而見之者,則膿沸蟲流。今世人夜忌一片之火,又夜忌擲櫛,此其緣也。時伊弉諾尊大驚之曰:「吾不意到於不須也凶目汗穢之國矣。」乃急走廻歸。于時,伊弉冉尊恨曰:「何不用要言?令吾恥辱。」乃遣泉津醜女八人,〈一云泉津日狹女。〉追留之。故伊弉諾尊拔劒背揮以逃矣。因投黑鬘,此即化成蒲陶。醜女見而採噉之,噉了則更追。
看吧,日本的最初男神就是这么弱,连自己死去的妻子,他都无力从黄泉把她带回来。
此外,还有一个现象可以说明日本神明是很弱的,根本不是「全能」。在日本,经常可以看到神社境内有寺院,寺院境内有神社建筑结构。其实明治维新时代已经经过一次排佛运动了,在此(明治维新1868年)之前佛教和神社的结合更加紧密。
这种神道和佛教的融合被称为「神仏習合」,在不同时期有不同表现。在佛教传入日本后的一段时期,大约是平安时代(8~12世纪)或更早的时代,有一种寺庙,叫「神宫寺」,是指建设在神社境内的寺院。「神宫寺」的成立理论思想很有意思:日本的神很苦恼,天天不想当神,想早日得到解脱,因此皈依佛教——这种思想被称为「神身離脱」。日本神社的神职人员甚至还会举行这样的仪式:「神前読経」——在神面前念诵佛经,帮神解除苦恼。换做一神教的背景的话,你能想象在耶稣基督苦像前念诵佛经帮其摆脱苦恼是多么不可思议吗?从人类文化学上来说,其实这是一种外来的宗教对本地民族宗教的优势的表现,佛教成功地将日本神纳入了佛教「一切皆苦」及「涅槃寂静」的理念体系中。而从神有能无能的角度来说,就以上事例来看,日本的神非但不是全能,而且还很无能。
但是,尽管这么弱,这么无能,但毫无疑问,伊邪那岐、伊邪那美还有众多日本神灵都是至今还是被视为神灵被供奉在神社中的。这个现象很有趣。我想看看持「神是超能的」这个观点的《敬神》的作者怎么看。诚然,我知道,日本的神(读音:kami)与一神教的神(God、雅威等等),从读音上来说就不同,然而作为人类宗教现象中祭祀对象这一点来说,应该是有那么点共通的。
关于日本信仰中对待恶神的态度
《敬神》中提到「但多敬善神,少敬恶神。」我想把话题扩展到比原博客标题还要更广的范围——「敬神」不足以概括人与神的关系,至少是不足以概括日本社会文化中关于人与神之间的关系。
虽然在日本的信仰体系中,确实存在对神的尊敬、敬重、敬う(うやまう)之意,但在日本信仰中,更加根本的一点是:「鎮める」——镇魂。如果看过日本动画片《中华小当家》的话,里面有个「八宝镇魂包子」,其实就是这个镇魂。镇魂的思想植根于日本的思想基底中。日本祭神是不讲道德的——不先予以道德评价然后「敬重善神」的,根本不是。日本神道里有「和魂、荒魂」的说法,和魂就是神和蔼、平稳的一面,荒魂就是神暴乱、冲动的一面。日本神道中最高的神社——「神宮」(俗称:伊势神宫)里面就有一座「荒祭宮」就是祭天照大神其暴乱冲动的侧面。镇魂思想还体现在武将、将军们常常为他的仇人、他击败的敌人建立寺庙、神社的做法。比如京都的天龍寺就是向後醍醐天皇造反起义的足利尊氏,在该天皇死后,为其建造的寺院。
所以我觉得从这一点上来看,将人与神的关系一致概括为「敬神」恐怕缺乏对文明多样性的考察。
其实不仅日本有,印度佛教密宗图像里那些长得很可怕的神、天部,往往也是恶神归顺而成为了佛的守护神的。
而且在日本,宗教以及祭祀本身,往往能起到将恶神转化为善神的作用,且是一个必要过程。很神奇吧?人类能通过自己的祭祀活动,将恶神转化为善神。日本就有很著名的一例,从人,到恶神,再到善神。日本古代有个大臣叫菅原道真(845年-903年)遭受宫廷政变受冤罪被流放至远方,死于流放之地。后来,在他死后,京都贵族中死亡频发、宫殿被雷劈失火烧尽。人们就认为这是菅原道真的冤魂在作祟,穿着穿着就变成了认为他是天満大自在天神的化身。到了947年,人们在京都北野天满宫把恶神菅原道真供奉了起来——通过这件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镇魂思想。之后,在民间传说和日本官方叙事中,菅原道真的形象逐渐变得正直了起来,渐渐地变成了一个通常意义上的「善神」。直至今日,若是去京都北野天满宫,去问问菅原道真是个怎样的神明,以及人们在那里祈求什么?菅原道真已经被视为了一个学问之神,特别是汉学之神。而去那里的人主要是祈求自己学业进步、考试合格。
由此可见,在日本的信仰体系中,比起神是善良还是邪恶、人是敬重还是不敬重,都是次一等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镇魂(对巨大的、不可掌握的荒蛮力量的平息)——这也就是为什么日本至今依然会把敌人、仇人、坏人作为神给供奉起来。而在菅原道真的例子中,可以看到宗教的祭祀行为有时也会成为将恶神转化为善神的一种手段。
宗教的现实意义
在《敬神》一文中,讨论了科学认知的进步会不会导致对神信仰的消失。我觉得该文中的议论基本上还是围绕个人心灵层面的「要神还是不要神」的话题展开的。这也是我最上面第一段所写的,感到本文有些天高云淡,或者说得更直白一些,是有些空中楼阁的感觉。为什么呢?因为现实中的宗教的现实意义可大着呢。
我下面举3个例子,说明我在日本看到的宗教在社群、在经济、在政治上的作用。
第1个例子是听一位宗教学学者讲述的——注意,宗教学不是神学,神学是研究信仰体系内部教义的,而宗教学则是从信仰体系外去将其作为一种人类的社会组织去观察和研究的一门学问。这个例子是我几年前听到的,不一定记得准确。
那位学者说,311东日本大地震之后过了一段时间,虽然救灾工作告一段落但复兴重建还依然迟迟无望,一些居民带着对死去家人的回忆,依然住在受灾地附近。有一年,(我忘了学者说的是什么节日了),受灾地留存的居民们共同为死者举办了一场集体葬礼,以悼念故人。然后那位宗教学者就解释说:虽然看起来,这个集体葬礼行为是活着的人在怀念死去的人,是人与天堂、异界、他界的人试图产生关联的一种祭祀活动,是一种纵向的、超然的链接,但这种行为实际上产生的效果,则是团结起了受灾地区共同体中人们之间的羁绊,实际造成的效果,是加强了一种横向的、此界的、活人与活人之间的链接。那位宗教学者指出,这就是宗教的意义之一。
下面是一个宗教对经济影响的例子。去年年末读了一本书:《本願寺と鉄道の近代史》(ISBN:9784866915913),书里考察了近代日本铁路事业刚刚起步、开始铺设铁轨时,日本国家铁道管理部门,以及本愿寺这个宗教派别内部的信件、文书以及财务情况等……本书根据种种近代史料指出:目前京都市的主要车站,以及京都通往周边几座城市的城际铁道,在建设之初,有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当年本愿寺要举办一个超大型法会,为了便于信众从全国各地集中到京都而铺设的!其实看现在的地图也可以发现,京都站就在「東本願寺」旁边,而拥有巨大扇形蒸汽机车库的的京都铁道博物馆,就在「西本願寺」旁。这个经济实力及其对地区居民生活的影响乃至旅游业的发展相当可观啊。大陆也有个类似的例子,听说国学大师南怀瑾,生前自己发起呼吁筹资,修建了「金温铁路」。
再说说宗教对政治的影响。熟悉一些日本政治的人大概会知道日本主要的执政党是「自民党」。其实不尽然,在有些时候或有些选区,自民党难以获得过半议会议席数,他们就会选择和另一个政党联合执政,形成「自公連立」。自就是自民党,而公则是「公明党」。「公明党」的背后支持团体是「創価学会」,而創価学会则脱胎于日本佛教「日蓮宗」的一派。而日蓮宗从创始起,其创始人日蓮(1222年-1282年)就是积极参与政治提议的一位僧人,曾写下并递交了《立正安国論》(遗憾被驳回)。顺便一说,日本的政教分离原则是这样的:禁止日本政府对某个宗教团体派别给予特别优待,但并不限制某个宗教团体派别去支持某个政党——它是一个单方面的限制。所以可以合理推测,公明党得到了相当多的宗教信者的选票,进而成为联合执政两党中的其一。由此看来,仅此一派的思想,就能够多多少少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这个目前世界第4大经济体(GDP指标)的政治行为。
以上,我列举了我在日本社会中听到和看到的地方社区层面的、经济方面的以及国政方面的宗教影响。因此,我觉得《敬神》一文中仅从科学解决了大多数的谜团、「已知越来越多、未知越来越少」这一点来讨论对神的信仰会不会续存这一问题,显得有些……嗯……只专注于个人内心问题了。诚然,对神的信仰是宗教存在的根基之一,但从我上面举出的3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在现实中,宗教的根基远不止于个人信不信神这一点上。我没有考察过欧美社会中的宗教形态,但我想欧美社会中实际的宗教组织,也不可能像一朵朵云一样总是飘着的吧。
最后我丢一个话题:东、西方的宗教改革
我看《敬神》的作者好像比较了解基督系宗教那一类一神教语境下的神,或者说欧美文化圈的「神」。我这里来丢出一个有趣的对比观点。这个观点不是我的独创的,而是我听来的。我也将信将疑,觉得日本这里难免有老王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作为一个话题来说一下。
马丁路德宗教改革,知道吧?我其实不太熟,好像就是他发起的宗教改革,一改原本天主教那种认为信徒需要通过罗马教廷才能与神连结的观念,发展出了「因信称义」的概念并主张一个人可以通过自己与神对话来获得救赎。由此改革而形成了基督教新教。
于是,日本研究者从日本的宗教历史上找出了个人物:净土真宗的親鸞(1173年-1263年)。他提出了个什么概念呢?在他之前,日本佛教根据宗派不同,要么是能持戒(律宗),要么能刻苦修行、要么有学识(以上两项天台宗)、要么是皇家贵族后裔而能和僧侣保持特殊秘密关系来一对一传教(真言宗),才能获准成为僧侣,或是被认为能够脱离苦海、死后能前往极乐世界。
但是親鸞他承袭了其师傅法然,以及来自大陆的净土思想,提出:你什么都不要,只要有对阿弥陀佛的「信心」就够了。不是你去主动学佛求佛持戒忍辱,不需要,全都不需要。只要你要相信阿弥陀佛会来救你、会在临终时接引你去极乐世界,这就够了。他还提出一个有名的但也经常被误解的概念「悪人正機」——「善人都能得往生,更何况你恶人呢?」你没看错。「善人都能得往生」所以「更何况你是恶人」(那就更容易能往生极乐世界了)。他的这个说法依据阿弥陀佛48个愿望中的第18个愿望:一切众生成佛后,阿弥陀佛才能成佛。我来开个玩笑打个比方,就像你们班班主任,看成绩最差的学生,在教室里没做完作业留到很晚还没完成。班主任就很急了,因为所有学生都完成作业了——包括那个成绩最差的学生也完成作业了,班主任才能下班。所以班主任他急啊,他最想帮助的、最想教会的那个学生,就是班里最差的学生。基于同一个道理,親鸞认为,阿弥陀佛最想拯救的,其实是「恶人」——没有学识、没有悟性、非皇家贵族出身、根机很差很愚钝的人。
然后就有日本研究者,拿西方宗教改革中「因信称义」的理念、个人与上帝可以直接连结的理念,与親鸞强调只需信心即可往生,并且他所创立的净土真宗在发展史上有明显的亲近民众的这一特征做了个比较。认为西方的路德与东方的親鸞,所做出的宗教改革与有高度类似性:强调信心、强调个体与超然者的直接连结、教义亲近民众、关心穷苦无能之人。具体对比可以看这个网页:https://amp.amebaownd.com/posts/8802225(日文网页)。
我觉得……嗯……总觉得日本研究者有点拔高自家文化的意思(笑)。但对比一下二者的社会影响则可以发现:据说马丁路德的改革、强调个人的美德这种思潮导致了后来欧洲城市中人们勤劳致富,个人财富的积累,进而推动了资本主义阶级的出现。而东方改革者親鸞这边——还记得我上面提到的京都及周边铁路建设初期背后有寺院经济影响的例子吗?那两座东、西本愿寺,就是净土真宗的寺院。寺名中的「本愿」就是指阿弥陀佛的愿望。所以这样看来親鸞的宗教改革,至少是以间接的形式,在后世推动了日本铁路运输业的初期发展。
我没有更多材料,因此不对这个一东一西的宗教改革做更多评论和解释了。以上就是丢个话题出来,看看能不能引起有趣的回应。
你对宗教的积累很深,我自叹不如,就像你说的,我只能泛泛而谈。
其实我那篇博文想要思考的是人类信仰的来源,及过渡到现代科学背景下信仰是否还有其生存空间的问题,结论是现代社会信仰依然有存在的空间及必要。按你文中分割神学和宗教,我博文中的信仰更倾向于神学方向,因为神学更接近信仰,而宗教学更接近于社会组织的研究。
无论是一神还是多神,对神的信仰都都围绕仰慕和畏惧,在我看来善的神只需要仰慕就行,恶的神则只需要畏惧,但其实基督教的那位神带给信徒的更多的是畏惧。犹太教到基督教,再到基督教的新教逐渐由畏惧转向仰慕,这一过程与科学的发展及认知的觉醒有关。到了现在,对神的畏惧已经不存在,而仅剩仰慕,这就让神的生存空间极度压缩。尤其是在没有信仰的地方,恶神不存在,善神也逐渐被人们所遗忘。关于神的种种,留在人们认知中的可能仅剩故事,而非信仰。
在仅剩的信仰中,不善于思考的人对神的信仰可能更多的来源于畏惧,比如说我不信仰神,或者我做了恶事,神就会如何惩罚我;善于思考的人对神的信仰可能更多的来源于仰慕,比如神的全知。借用下我的博友清扬跟我的探讨,他分享了罗素(好像是,我记不太清了)关于神的认知,当罗素被问是否相信神的存在时,他回答“我知道神的存在”。我那篇博问的落脚点就在这里,现代社会,及未来社会,人们依然有信仰,而这里的信仰应该是基于理解和思考之上的向往,是“我知道”的状态,而非我畏惧,或我迷信。
基于这个理念,我认为神的具体名称,形态都不重要,所以我对多神,一神多面等都不是很感兴趣,而更对为什么人类的进化中都创造了“神”更感兴趣,当然也对神的未来感兴趣。
简单总结下,我那篇博文在纵向上思考人类认知和信仰的进化;在横向上思考为什么有些地方的人会失去了信仰,是来源于科学的有知还是来源于不善思考的无知。
我们对这一问题的关注和思考点不同,所以看到的差异很大,但我认为思考本身对我们个人都是有帮助的。感谢你的分享!
感谢来访。
如果你提到“而更对为什么人类的进化中都创造了“神”更感兴趣,当然也对神的未来感兴趣。”这个问题的话,其实我想到一本民俗学的著作《金枝》。里面通过考察大量原始部落的事例,提到了人类社会中宗教诞生前的另一个阶段——巫术阶段。作者认为,宗教前的巫术阶段,和宗教后的科学阶段,都是「人类认为可以通过某种规律来掌握世界」的阶段,而唯独中间这个宗教阶段,则是人类发现自己无法通过掌握某种规律来掌控世界,所以要向一个超然的神来祈祷。
至于神……其实我觉得仔细考察神(信仰)在实际生活中的表现形态还是很重要的(可能你对此不关心……不过一旦不关心,讨论就显得抽象了)。对于同一个现象,处于信仰社会中的人来看,和从该文化圈外来观察的人来看,认知也是彼此不同的。日本其实很多人都自称不相信神,然而一些行为比如像是双手合十、走进神社鞠躬,他们自认为是一种文化习俗,不承认是信仰神存在,但站在外部者视角来看这些明明都是宗教行为。
我想问你2个问题(涉及隐私的话请在心里想就可以了):(1)你是无神论者吗?(2)如果是的话,你能从外部观察着视角来在唯物论的体系内解释「老天爷呀!」、「倒霉」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