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2009年开始初次赴日进行《秋之回忆》的圣地巡礼,至今已经巡礼过10部以上的作品。又从2016年开始参拜神社、寺院,并收集御朱印,也将近一年时间。自己的业余生活中,也会阅读各类日本社会文化方面的知识类书籍——今天,我注意到了在御朱印、浮世绘与ACGN圣地巡礼之间的一种相似性,一种庶民(大众)文化所兴起的旅游文化产业。
御朱印在江户时代的起源
起因是最近在整理御朱印的相关资料,也创立并编辑了维基百科的御朱印中文词条。在考察到御朱印的起源年代时,我查到了日本同好的专著《永久保存版 御朱印アートブック》第15页上记载着:“但是,进入和平年代的江户时代以后,随着庶民参拜寺院、神社变得普遍起来,御朱印作为一种文化,慢慢地广泛流传了开来。”(自译,原文为:“しかし、泰平の世となった江戸時代以降、庶民が寺社に参詣することが一般的になるとともに、御朱印は一つの文化として徐々に広く浸透していきました。”)
也就是说,御朱印的起源虽然众说纷纭,或许可以追溯到很早之前,但比较清晰明确、有据可查的一个出现年代,是日本进入江户时代以后,社会变得很太平,庶民百姓也能够凭着自己的信仰心而走出田地,到远方的著名神社、寺院进行参拜。作为一种参拜证明,御朱印也作为文化产物,随之流行开来。这样仔细想来,宗教信仰本是关乎心灵的事,譬如佛教禅宗,就推崇“佛陀拈花,迦叶微笑”那样以心传心的法门,反倒不留文字。但到了日本庶民这里,写经参拜后便要留个凭证。如果我猜得没错,那这些参拜的庶民回到自己的老家后,一定会像我特意搭建御朱印中文站那样,把自己的参拜证明到处摆显给自己的父老乡亲们开开眼界。也就是说,虽然是宗教文化行为,但增添了庶民的通俗气息,为显摆所用,才要留个字据。
江户时代庶民文化旅游产业的发展因素
为什么是从江户时代,而不是之前更早的时代呢?当然太平盛世是一个原因,但社会和平并不能激励人们热爱旅游,我想一定还有别的原因,这让我想起了2016年8月份在江户东京博物馆认识到的一些历史情况。
那次参观,我向服务台申请了一位英语会话的志愿者陪同导览,组成小队同行的还有两位说着英语的亚洲女生。根据博物馆展示内容的介绍、志愿者大妈的讲解,以及我以前从书本上的阅读,我了解到江户时代庶民出游之所以兴盛,是起因于幕府的参觐交代制度。
德川家康打下天下,建立江户幕府之后,把大名由亲到疏分为三类。德川自己住在江户城(也就是现在的东京),离自己最亲的大名则安排靠近江户城比较近的区域(藩)担任藩主,战前关系越疏远的大名,则越发配到离江户遥远的地方担任藩主。同时,为了防止那些离得远的藩主仗着“天高皇帝远”,在远处搞政变,所以渐渐定下了一套制度:要求各大名把自己的妻子或重要的家人安排到江户城中“值班”,一值就是几年,然后过几年再换个家人到江户城“轮班”。事实上是把各地区大名的亲属作为人质扣押软禁在江户城,防止他们谋反。这样没过几年就要有大名重要的家人从远方赶路到江户,又要把上一班亲属接回去,因此来回之间就会牵扯上许多仆役侍从。一路上人力物力的耗费,也从经济上抑制了各大名的实力发展,但另一方面,这也给江户庶民营造出了一种出行的方便:各地驿站、酒店设施,都建立起来了。
在江户东京博物馆的另一片展览区域,志愿者向我们介绍了当年江户城内文化产业的发展。我惊讶于在几百年前的东京,就有不少旅游书籍,介绍江户城内以及各地吃喝玩乐的好去处,简直就是现在的旅行攻略嘛!
当然,与现在的我们一样,旅游不仅要来看、来吃、来玩,还要来买。所以庶民们不仅聚集到江户城玩乐,走之前还会带一些旅行书籍、文化纪念品回去向父老乡亲炫耀——当然,其中也应该包括了虔诚的人们参拜了神社、寺院后,获得御朱印凭证,而向家乡父老们回去分享自己的经历。
此时就不得不提及,作为江户时代文化特征之一的绘画风格——浮世绘。在东京江户博物馆,展示了浮世绘的制作方法,如何由一块一块的木板印上多层颜色,最终合成一块色彩丰富的浮世绘。而浮世绘上花鸟鱼虫、庶民町人、武士游女……这些画像被旅行者带回去,自然也能激发更多人去江户旅行的念头。
于是,来总结一下上面描绘的一系列关联因素:
江户幕府参觐交代制度→
各地到江户途中旅游设施的建立完善→
方便了各地庶民前往江户→
催生了旅游介绍书籍及文化纪念品(御朱印、浮世绘等)→
书籍及纪念品被旅行者带回去后,激起了更多人的旅行愿望→
旅行业与文化产业共同发展繁荣起来。
浮世绘与现代ACGN作品的相似性
前几个月我读了一本书,是由日本资深媒体人(新浪微博认证)的@野岛刚所著的 《被误解的日本人》一书。其中有一篇文章《浮世绘与动漫》。文中比较了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与现今动漫作品的相似性。该文指出了两个相似性:其一是这两者起初都是属于大众娱乐文化;其二是这两者都是在日本国内起先不受到重视,在海外受到好评以后,国内才逐渐认识其价值并重新给予好评的文化产业。对于浮世绘,是有梵高的赞赏与模仿;对于动漫,则是来自欧美爱好者的好评。
我想顺着野岛刚先生这样的思路,来考察一下上述江户时代的旅游文化产业,是否也有现代的翻版——我便自然而然地找到了ACGN“圣地巡礼”这项我已经十分熟悉的活动。
ACGN圣地巡礼作为一项旅游文化产业的发展
ACGN的圣地巡礼活动,仅从这四个字来看,就能看出这是一种借鉴自宗教修行方式的称呼。日本宗教有巡礼的习俗,把一组相关的神社、寺院、修炼场所都走一遍,作为一种人生历练与信仰修行。比如四国的遍路之旅,就是模仿空海大师修行之路,而走遍八十八座寺院。
到了现代,ACGN爱好者——或者说,御宅族——认定作品中塑造的故事环境及人物具有一定的高洁的、不可侵犯的特质,或是某种超脱现世泥潭与时间漩涡,获得独立恒久存在的品性,因此将现实中那些被作品参考并作为原型地被描绘的地点,称为“圣地”。而对这些圣地的探访活动,称为“巡礼”。
这个原本产生于爱好者之间的称呼,也已经被动画制作业界所认可,例如,日本动画观光协会的一项调查说明中,就出现了“アニメ聖地”这样的字眼。
有趣的是,有关ACGN的圣地巡礼与江户时代宗教性质的圣地巡礼之间的相似性,不仅体现在“模仿先贤圣人/模仿作品角色,去他们去过的地方、做他们做过的事”这一重相似性上。我发现,相似性还体现在了庶民(大众)对于巡礼者的推崇敬意上。
在一篇介绍富士山信仰及富士塚的文章《日本東京的觀光景點!在東京即可充分得到富士山能量的「富士塚」》中提到:“江戸時代盛行所謂的「富士講」,也就是「富士山巡禮俱樂部」。這個概念有點類似台灣的跟會。這是因為富士山巡禮的價格非常昂貴以及需要很多天數,所以才會有這樣的俱樂部讓大家來集資會費,而每個俱樂部則會定時派會員為代表去富士山參拜,再把所得到的能量(福氣)回來分發給大家。”
在如今ACGN的圣地巡礼活动,虽然不太会有集资派代表去巡礼的情况。但在经济不是问题的现状下,出国旅游的签证与语言成为了门槛。因此,就出现了以组团形式赴日进行的圣地巡礼活动,例如天闻角川出版社就组织过几次。
此外,我个人发到网上的一些圣地巡礼游记下,会看到一些仍是学生身份的人,或者可支配的资金并不充裕的同好,看了我的游记后,会对我表示感谢,并回复“虽然我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但是看了楼主的游记,也大饱眼福,好像自己也去了一样。感谢楼主分享经验。我工作以后一定要亲自去。”类似这样的话。或是近年来流行用视频来表现圣地巡礼,乃至圣地巡礼的直播,这些也都能得到其他网上同好的好评。我认为这样“巡礼者回来后分享游记给同好,让同好也感受到巡礼对比乐趣的”做法,就如同上述介绍富士塚的文章中提到“再把所得到的能量(福氣)回來分發給大家”的行为。可见,在受众群体的分享关系上,ACGN的“圣地巡礼”,与江户时代信仰圣地巡礼,也是具有相似性的。
下面来看一下ACGN圣地巡礼活动逐渐兴起,并与日本地方观光产业结合的发展轨迹。
舞台探訪アーカイブ网站上登载着一篇论文《アニメ《舞台探訪》成立史――いわゆる《聖地巡礼》の起源について》,发表于《釧路高専紀要45号》。其中提到舞台探访作为一项活动成立,大约是在2002年左右。
以下是我对ACGN圣地巡礼发展的认识:
作品为了增加写实性,采用了地域现实场景→
场景被爱好者发现,并加以探寻并前往实体考察→
巡礼者把当地纪念品及参观游记分享到网上,与其他爱好者分享→
更多的爱好者被吸引过去→
地方观光业者注意到了现象,推出了相应的配套活动→
动画业者也注意到了商机,与地方携手积极推出有扎实现实依据的作品并共同推出地域发表活动→
更多的爱好者,乃至海外的爱好者也被吸引去圣地巡礼→
最终实现了动画制作业界与地方观光业界的共同繁荣发展。
对比总结如下:
对比本文上半段介绍的江户时代,参觐交代制度为遍及日本国内的旅游设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庶民因信仰或兴趣,而出访旅行参拜,催生或兴盛了各种文化产物:信仰文化上,就是参拜旅行后的御朱印,世俗文化上,就是在江户城吃喝玩乐后带回家的浮世绘。到了现代,ACGN爱好者们因对作品的热爱而进行巡礼,这一过程中的经济消费,也促进了动画业者与地方观光业者的合作。其产物,就是越来越多基于现实原型地的动画作品、周边,以及地方作品联动推广活动。
这一现代翻版的庶民旅游文化产业,也有一个政治上的前提因素,为这些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江户时代,是“参觐交代制度”;在现代,则是日本的“观光立国战略”。这一战略带来强有力的支持与推动,使现今ACGN的“圣地巡礼”,不仅在时间上成为了江户时代的翻版;在空间上,更是从日本诸藩之间的旅游,扩展到了全世界御宅族坐飞机前来日本各地探访旅行的圣地巡礼活动。
以上,就是我从时间与空间上,找出的ACGN圣地巡礼与日本江户时代庶民旅游之间的相似性。至此,御朱印、浮世绘与ACGN圣地巡礼,在我脑海中成为了同一范式下的考察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