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日本不少神社、寺院都会提供一种名为「御朱印」的参拜证明,以表示参拜者确实进行了参拜,而日本的书店里有不少关于御朱印的书。不过这些书几乎都是介绍当前御朱印的书,换言之,也就是对现在当下御朱印的整理、罗列和展现。虽说其中也会介绍各家神社、寺院的历史由来、功德(守护利益)特色等等,然而从取材整理的思路来说,也就是和「各地特色咖啡厅」或是「各地B级美食」是同一性质的。
大概从5年前起,我就寻思着想要找找看有没有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分析御朱印成形过程的书,很遗憾一直没有找到。我自己在2016年年末的时候写过这么一篇文章《御朱印、浮世绘,与ACGN圣地巡礼的相似性——初论日本庶民大众间兴起的旅游文化产业》,记录下了我当时的想法。此外,在互联网上的日语内容中,我目前知道的也只有一位在进行历史上御朱印帐的收集和分析,他的网站是:「古今御朱印研究所」。
关于本文
最近半年,我注意到本文标题所提到的这篇研究论文——《神社における御朱印の通史》,作者是阿部 めぐみ。该论文刊载于神社本庁総合研究所发行的研究论文集《神社本庁総合研究所紀要》(第22期,2017年6月),第75到100页。目前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东京本馆所藏。
不过我并没有去图书馆借阅。因为按照图书馆的规定,在馆内书籍只能复印半本,而论文只能复印半篇,这就和吃了上顿没下顿差不多感觉了……我尝试联系了一家出版过许多神道相关书籍的出版社BOOKS鎮守の森,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那里并不销售这本论文集。正当我意识到这条路走不通,得再想别的方法时,下一秒,出版社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就接着说道:「那我帮你把电话转接给神社本厅吧。」(日语),于是事情就很神奇地变成了我直接联系上了日本神社最大的宗教法人机构……(我感觉出版社和神社本厅他们好像其实就是一个单位的两个部门的呀。)
后来,神社本厅综合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让我写一封复印论文申请,他们内部会进行一些简单的讨论,应该问题不大,能够批准。于是我就这么寄了一封申请信,大概一周之后,一本崭新的研究纪要就送到我这里来了。顺便一说,日本别的学术机构所发布的研究论文集啦之类的,通常是收费的。在我自己为数不多的经历中,唯有这一次,是免费送的。真不愧是神社本厅啊!
阅读笔记
下面我就把论文中所指出的几个与御朱印有关的历史材料摘录在这里,并加上一些我自己的查证和介绍。至于文中具体的分析及论述内容,我这里就不详细介绍了,否则就变成概括翻译全文了。
日本最早提及印(此处非御朱印)的文献:《日本書紀》持统天皇六年(692年)九月丙午条。「丙午。神祇官奏上神寶書四卷。鑰九箇。木印一箇。」
有关实际印章使用的记录:《続日本紀》大宝元年(701年)六月已酉条:「是日。遣使七道。宣告依新令爲政。及給大租之状。并頒付新印樣。」
在律令制国家体制内,有一些国府(日本地方政府)会将印和钥供奉于当地的「印鑰神社」。
神社寺庙的御朱印一般被认为起源于「牛王宝印」,这是一种护符,在上面按上朱印,作为一种具有守护力量的护符,交给到现场参加祭祀仪式的人。相关的论文有《護符の調査——起請文と牛王宝印を中心にして》(千々和到),发表于《神道文化》(第十四号,平成十五年)。
关于起源,另有一篇论文《近世の神社參詣における『朱印』の一考察》(中澤伸弘)发表于《神道宗教》(第199、200号,平成十七年十月),作者则认为御朱印起源于寺院的纳经证明。即信徒抄写佛经后,巡礼各地寺院并交付经文,寺院作为收下经文的凭证,会给予信徒一张「納経証」。
我这里补充一句:对于现代御朱印的理解,一般理解为「参拜证明」,即是证明作用,而非灵力作用。我自己也是倾向于这样理解的。但确实在网上也看到过一些说法,认为御朱印本身就带有神力,或是神的分身之类的说法。虽然我并没有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御朱印。但可以看出,大众对御朱印的功能的理解,确实有2个方向:一个是事实证明,一个是神力加护。或许前者就是来源于中澤氏所指出的起源于寺庙「納経証」的这一起源,而后者则是来自于千々和氏所指出的来自于「牛王宝印」的起源。两者汇合到一起,就成了御朱印。
本论文接着提到:宗教意义上的圣地巡礼与御朱印的发展有密切关联。巡礼,最初起源于日本首都从奈良北迁到平安京(京都)后,平安时代的人们回到南都奈良七大寺进行参拜的行为;到了平安时代中期,寺门派的僧人们则开始了观音三十三灵场的巡礼。之后又出现了「日本回国六十六部聖」这样一群人。他们走访日本律令体制下六十六国,并向每个国(日本的地区)的寺院供奉《妙法莲华经》。要说一下,这里的「回国」并不是现代汉语中出国/回国那个「Go back」意义上的回国,而是「廻国」,即巡回于各个国(日本各地区)的意思。另外,最近法藏馆新出了一本以此为研究主题的书《六十六部日本廻国の研究》(小嶋 博巳)。我去翻了一下,留下三个印象:很厚、很贵、很专业。
然后随着平安~中世的日本神佛习合的发展,一些信徒也开始向神社纳经,而社方人员也会以神社的名义接受下这些佛经,并会将佛经供奉在神前。有一个非常有名的例子,是《平家物语》的主角平清盛,他带领一家抄写佛经,供奉给的对象是严岛神社。放到现在听起来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比如我要是拿着一卷佛经请严岛神社的巫女收下……但是日本古代神佛习合观念下就是这么自然的。还有个我从别处得知的事例,京都的松尾大社(就是岚山那边的那座),永久三年(1115年)该神社的神主秦氏自己发愿,抄写佛经,史称《松尾社一切経》。这事要是放在现代,你跑到一个神社里发现神职人员在抄写佛经,你会怎么想?不过,其实现在日本无论神社还是寺院人员,不少都会很快乐地且自然而然地欢度圣诞节(耶稣基督降生日)的……大概就这么个感觉吧!关于神佛习合,有一本中文书《日本的佛教与神祇信仰》(义江彰夫),可作参考。
到了近代,明治之后,随着铁道的开通,寺社巡礼与大众旅行结合了起来。在大正十三年,为庆祝仁裕(即后来的昭和天皇)的结婚仪式,位于东京和大阪的朝日新闻社分别组织了东、西两支记者团队,进行了巡礼比赛,看哪支团队能善加利用公共交通工具,尽快完成神社与山陵的巡拜。
当时的相关报道《御成婚奉祝神社山陵參拜記》中就记载了当时的团队记者们在背包里装进了「參拜帳、地圖、時間表、電報用紙」等物品参加比赛。不过,本论文指出,当时的人们是将寺院、神社的御朱印,与旅行观光景点的纪念印章、车站印章等混同在一本本子里留印的。我自己最近也买下了一本始记于昭和2年的御朱印帐,里面也确实有将宗教设施的御朱印与风景地纪念印、车站印章混一起的现象。可见在大正~昭和年代,这是一种很普遍的现象。
至于「御朱印」这一次用词首次出现于文献并被用于表示寺庙、神社的御朱印,据本论文作者整理的资料,是出现于昭和十一年(1936年)版《児童年鑑》、《学友年鑑》、《昭和年鑑》的别册《集印帖》(论文所记为昭和十年(1935年))中。从此,将神社、寺庙的御朱印与其他观光景点、车站纪念印章区分开来对待的思想渐渐成形。
最后,本论文还提到了一个有趣的事例:据《神社新報》(平成十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号)的「神宮だより」中记载,原本神宫(伊勢の神宮)的印就只是「内宮参拝」、「外宮参拝」四个字而已,此时参拜者们提出希望不仅仅只是一种参拜纪念,希望能有更具神圣感的御朱印,然后神宫方面回应了参拜者的这种心愿,于昭和十一年八月一日将御朱印的印改为了「内宮之印」、「外宮之印」。本论文指出,这是能确认到的,御朱印是响应「接受方」(参拜者)的要求而产生的事物的一个例证。而我自己收到的那本起始于昭和二年的那本御朱印帐上,(伊势的)内宫和外宫确实是「參拜」而非后来的「之印」,这两页上没有记载年份,但按照页面顺序来看,这两页在昭和二年与昭和四年之间。
以上,就是我读该论文的一些笔记和补充。
关于本论文文体
最后,说一下该论文的文体。
如果去读一些日本的学术文章,便会发现那些近代的,准确说是昭和时代,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文章,用的文体是一种带有「歴史的仮名遣」的文体,与我们现在学的日文有所不同。例如,表示现在进行时的「ている」会写成「てゐる」;表示「如此这般」的「こうした」会写成「かうした」。
这样的文体在二战结束后的日本文章中,就消失了,特别是最近几十年的文章,都用现代的文体了。但本文《神社における御朱印の通史》应该是我唯一见过的一篇,在如此现代的年代(该纪要出版日期为平成二十九年(2017年))里还用这种文体写作的文章。该说,真不愧是神社本厅的研究纪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