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读一本日语的谚语词典《故事とこわざ活用辞典》(創拓社出版),里面大部分日语谚语其实都相当似曾相识——其实有很多都来自汉语。
直到我看到了一个谚语:「雪上霜を加う」,怎么看怎么都是中文成语「雪上加霜」是不是?
然而,它的解释却是:「似たようなものを加えることから、変わりばえのしないことのたとえ。また、余計な努力をするたとえ。」这个解释用中文来说,大意是:比喻在一个事物上加上相似的东西因此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或是比喻为不必要的、过量的努力。
咦?这与中文里的「雪上加霜」有很大的差别,对不对?中文里的意思是已经遭受一份很重大的痛苦了,接着又遭受一份痛苦,痛苦加痛苦,越发痛苦——其实对于这个成语,我一度以为不是「雪上加霜」而是「血上加霜」(和「伤口上撒盐」记混了)。
不管怎么说,在中文的「雪上加霜」与「雪上霜を加う」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异。中文的意思是说痛苦加痛苦,更痛苦;日文的意思是说已有的加相同的,是徒劳。
那么,到底这份差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我继续看了《故事とこわざ活用辞典》,上面记载的出处是《碧巌録》,即简体中文名为《碧岩录》的书。在《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网站上,查到此句出自于《卷第一》
48 举德山到沩山,挟复子于法堂上,从东过西,从西过东,顾视云:「无无。」便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德山至门首却云:「也不得草草。」便具威仪,再入相见,沩山坐次,德山提起坐具云:「和尚。」沩山拟取拂子,德山便喝,拂袖而出。雪窦著语云:「勘破了也!」德山背却法堂,著草鞋便行。沩山至晚问首座:「适来新到在什么处?」首座云:「当时背却法堂,著草鞋出去也。」沩山云:「此子已后,向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去在。」雪窦著语云:「雪上加霜。」
55 到这里唤作沩山与他受记得么,唤作泽广藏山,狸能伏豹得么,若恁么,且喜没交涉。雪窦知此公案落处,敢与他断更道:「雪上加霜。」又重拈起来教人见,若见得去,许尔与沩山德山雪窦同参,若也不见,切忌妄生情解。
56 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
59 雪窦颂一百则公案,一则则焚香拈出,所以大行于世。他更会文章,透得公案,盘礴得熟,方可下笔,何故如此?龙蛇易辨,衲子难瞒。雪窦参透这公案,于节角聱讹处,著三句语,撮来颂出:「雪上加霜,几乎险堕。」只如德山似什么?一似李广天性善射,天子封为飞骑将军,深入虏庭,被单于生获,广时伤病,置广两马间,络而盛卧,广遂诈死,睨其傍有一胡儿骑善马,广腾身上马推堕胡儿,夺其弓矢,鞭马南驰,弯弓射退追骑,以故得脱。
由此56「一勘破,二勘破,雪上加霜曾险堕。」一句,我认为在这里是与现代中文里的意思相同。又,《碧岩录》写于宋代。此外在百度百科「雪上加霜」词条还给出了另一个出处:《景德传灯录》。在维基文库「傳燈錄/08」中查得:
大陽和尚。伊禪師參次。師云:「伊禪近日一般禪師。向目前指教人了取目前事。作這個為人。還會文采未兆時也無。」伊云:「擬向這裡致一問。」問:「和尚不知可否。」師云:「答汝已了,莫道可否。」伊云:「還識得目前也未。」師云:「是目前作麼生識。」伊云:「要且遭人點檢。」師云:「誰?」伊云:「某甲。」師便咄之。伊退步而立。師云:「汝只解瞻前,不解顧後。」伊云:「雪上更加霜。」師云:「彼此無便宜。」
这一段我有一些看不懂原文,不知道禅语深意,因此据此难以明确判断此处「雪上更加霜。」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景德传灯录》也是写于宋代。
总结:目前以我的浅见,可以得到的结论是:就《故事とこわざ活用辞典》上所载辞条释意,及来源出处,可知现代日语中的「雪上霜を加う」与出处《碧岩录》中所使用时的意思有较大不同,而《碧岩录》中使用时的意思更接近于现代中文中的「雪上加霜」。至于这个成语后来在演变并传入日语过程中,到底是经由谁、哪一步而曲解、变化了意思,这目前就不得而知了。
(吃我一记洛阳铲!)(致歉)
这个问题太有趣了,所以查了一番,有一些可供回复的内容。
主要来源WEB端各种(日方)现代日语词典。
重要来源是WEB端『つらつら日暮らしWiki〈禅・仏教関連用語集〉』。
⚪ “雪上加霜” ≠ 「雪上霜を加う」
现代汉语“雪上加霜”,翻译为现代日语应为:
泣き面に蜂/災難に災難が重なる/踏んだり蹴ったり/痛い上の針/傷口に塩を塗る/痛む上に塩を塗る/弱り目に祟り目/落ち目に祟り目/病む目につき目/鬼は弱り目に乗る/こけた上を踏まれる/瘤の上の腫れ物/転べば糞の上/転んだ上を突き飛ばす/損して恥かく/頼む木の下に雨漏る/不幸は単独では来ない/痩子に蓮根/病み足に腫れ足/弱身につけこむ風の神
近义词・類語: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
只强调“让糟糕的更糟糕”的意思时,标准翻译为「泣きっ面に蜂」。该短语被收录在『江戸いろはかるた』,明治时期固定为「泣きっ面に蜂」。
⚪ 「雪上加霜」> “雪上加霜”
▶现代日语也有「雪上加霜(せつじょう-かそう)」,是「四・字・熟・語」。
訓ずると「雪上に霜を加う」となる。
①災難や不幸などの悪い出来事が次々と続いて起こることのたとえ。
②または、迷惑なだけの親切心や行動。
③雪の白に霜の白を加えるということから。
④禅宗では、余計なお節介のことをいう。
出典『景徳伝灯録』「八」
▶如博主所述,出自『景徳伝灯録』的该词确实如现代汉语的意思基本一致。
▶同时,该词在现代日语中的涵义更广。①③是该词的里・表,与现代汉语基本同义;②大概是④的延申,底层逻辑非常的“日本”。
⚪Ⅰ▶那么,「雪上加霜」与它的训读「雪上に霜を加う」是一个意思吗?
⚪ Ⅱ▶究竟,博主所查的「雪上霜を加う」在这个迷宫里处于什么位置呢?
⚪ Ⅰ 「雪上加霜」>「雪上に霜を加う」
「雪上に霜を加う」類語・異形——「雪に霜を加える」「雪の上に霜」
现代日语意思:「白い雪の上に霜を置いてみても何ら変わり映えがしないように、あり余る程あるのにさらに似たものを付け加えることをいう。重複して無駄なことをすることをいう。」
现代日语同义词:屋上屋を架す/屋下に屋を架す/床上に床を施す/川に水を運ぶ/高みに土を盛る/土上に泥を加う/淵さ糠/淵に雨/蛇足/無用の長物
现代汉语翻译:屋下架屋(比喻机构或文章结构重叠。不必要的重复。)
现代汉语同义词:床上安床、叠床架屋、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可见,「雪上加霜」与「雪上に霜を加う」其实并不等同,前者的内涵比后者更大,后者几乎就是字面意思。或者说,当它训读时,它强调的就是「雪上加霜」的③,即“重复”。
⚪ Ⅱ 「雪上加霜」>「雪上霜を加う」
「雪上霜を加う」现代日语意思——物が多すぎる上に、さらに同種のものを加えることのたとえ。よい意味にも悪い意味にもいう。
【出典】正法眼蔵(1231‐53)発菩提心「見仏聞法し、さらに菩提心をおこす、雪上加レ霜なり」 〔碧巖録‐四則・本則〕
▶从出典可见,谚语「雪上霜を加う」的内涵应当对标「雪上加霜」的④②,即“徒劳”。
▶遗憾我手头没有纸质大字典,没查出来「よい意味にも悪い意味にもいう。」的意思。
▶根据出典,可以发现一个神奇的盲区。真正引用的是『正法眼蔵』,「碧巖録」是补充信息。也就是说日方自己的出典是『正法眼蔵』,同时中国典籍「碧巖録」亦有此词。
⚪ 『正法眼蔵』????
▶省略艰难漫长的双语搜索之路,作者是日本禅宗天才・道元。(正好也是宋朝)
道元禅师(1200-1253),京都人。日本佛教曹洞宗创始人,永平寺开山祖师。也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作出重大贡献的高僧,日本佛教界杰出的思想家,佛学家。
▶我在禅宗的wiki上找到了出典为『正法眼蔵』的四字词「雪上加霜」,释意——
訓ずると「雪上に霜を加う」となる。元から白い雪の上に、白い霜を加えることで、「余計なお世話」という意義であるとされていたが、他にも自己本道中に生きながら仏道を学ぶ「本証妙修」の意にもとる。同義語に、錦上鋪花というものがある。
▶可见“徒劳”之意确实来自禅宗。附上出典引文——
▶12巻本系統『正法眼蔵』「発菩提心」巻
発心とは、はじめて自未得度先度他の心をおこすなり。これを初発菩提心といふ。この心をおこすよりのち、さらにそこばくの諸仏にあひたてまつり、供養したてまつるに、見仏聞法し、さらに菩提心をおこす、雪上加霜なり。
⚪ 『錦上鋪花』?
▶我个人很在意,所以顺便查了——
訓ずれば「錦上に花を鋪く」となる。同様に「錦上に花を添える」という言葉もある。意義としては、美しい錦の上に花を置くということで、無駄なことという意味と、美しい錦の上にさらに美しい花を置くことで、美の極みを目指す、という相反する両方の意味がある。雪上加霜に同じ。
▶附上出典引文——
▶『真字正法眼蔵』235則
羅山云く、也、過り無きを得ざれ。娘云く、過りて甚処に在り。羅山、乃ち、之を叱る。娘云く、錦上に更に花を添える。
▶有趣,它既表“徒劳重复”,也表“极致的美”。是否可以理解为:该词(包括雪上加霜)在传入日本时,是以ZIP的形式传入的。ZIP内容为:原词本家+禅宗二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冒犯了不好意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佛教在日本已经融入空气、沁入骨髓了(感慨)。
▶同时,这个我找到汉语原文了,作品名为《祖堂集》,附上(有版本差异)原文——
▶《祖堂集.卷九.羅山和尚》
因鄭十三娘,年十二,隨一師姑參見西院大溈和尚。纔禮拜起,大溈問:「這個師姑什摩處住?」對云:「南臺江邊。」溈山便喝出。又問:「背後老婆子什摩處住?」十三娘放身進前三步,叉手而立。溈山再問:「這老婆子什摩處住?」十三娘云:「早個對和尚了也。」溈山云:「去去。」纔下到法堂外,師姑問十三娘:「尋常道我會禪,口如鈴相似。今日為什摩大師問著總無語?」十三娘云:「苦哉!苦哉!具這個眼目也道我行腳,脫取納衣來與十三娘著不得。」十三娘後舉似師,便問:「只如十三娘參見大溈,與摩秪對,「還得平穩也無?」師云:「不得無過。」娘云:「過在什摩處?」師乃叱之。娘云:「今日便是錦上更添花。」
▶此处,我感觉这个词的意思就是“问了白问,多此一举”。
▶这么一想,它跟前面的「雪上に霜を加う」果然是同属一源。
总结:禅宗牛逼(?
汉语“雪上加霜”词义可以拆成:①字面义“重复”;②比喻义“惨”。
▶①②均传入日本,没有扭曲(但是拆分了)。
▶随着日语的发展,在表达①②时,本土语句的优先顺位逐渐上升(①屋上屋を架す②泣き面に蜂)。
▶那么该词能独占的生态位只剩下禅宗二创的③“徒劳”了(好惨……)。
※ 语言果然是变化的。
※ 查多了之后,感慨:讨论日本的时候,不讨论佛教的话,可能会错过真相……
※某种意义上算是随手打的,可能有错字漏字,请多包涵。
以上,祝好。
感谢回复以及详细的考察。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当年写的内容了。
不过刚才又顺手查了一下,似乎查到了一个更早的来源。
搜索数据库「SAT大蔵経DB 2018」,发现了这么一句:
「猶是頭上安頭。雪上加霜。棺木裏眨眼。炙盤上更著艾爝。這箇是一場狼藉不少也。爾合作麼生。」
出自《雲門匡眞禪師廣録》。
(仅看这段文字怎么感觉像是搞笑打趣的文章……)
关于该书作者。
日本国会图书馆写的是:著者 (唐) 釋文偃 撰
https://iss.ndl.go.jp/books/R100000039-I001131173-00
另有查到是宋代的一个叫「守堅」的人所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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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yehulvyoujingqu 是啥……?
旅游景区的……工作人员/研究员吗?
沾禅宗我的脑子就不够用……
我去查了该作品《雲門匡眞禪師廣録》,似乎是号称唐人所著。
……但实际的刊行是宋朝人干的,序大概在熙宁九年(1076)。
我方有单独的卷,数据库「CBETA 電子佛典集成 Version 2022.Q3」。
日方收录在《大正新修大藏经》(1934年刊行),搜到的较早序言在庆长年间(1596~1615。文禄后,元和前)。
主要介绍云门宗的典籍也以宋朝为主……
另外,关于“……猶是頭上著頭,雪上加霜……”,我在《景德傳燈錄》里查到一模一样的句子:
《景德傳燈錄.卷一九.韶州雲門山文偃禪師》
諸和尚子,饒你道有什麼事,猶是頭上著頭,雪上加霜,棺木裡瞠眼,灸瘡瘢上著艾燋。這個一場狼籍,不是小事。
看来,总之,是宋朝一起传过去的……禅宗上分!
※ 是神秘的重生点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