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哗哗哗,哗哗哗——
宇文乾巽任自来水流过自己的双手,这样能缓解一下刚才条件反射式的虚假痛苦。
哗哗哗,哗哗哗——
把双袖都卷得高高,让水从臂弯流淌至指端,在冷水刺激下皮肤也感受到了现实。
哗哗哗,哗哗哗——
咦?
宇文乾巽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拧上水龙头,一边擦干手臂上的水。
从他身旁的厕所厢间里传来了不可思议的声音,那是一种仿佛老猫御敌时卡在喉咙里的低鸣,又伴有急促的呼吸。
怎么回事?
宇文乾巽看了一下,厢间的门锁拨在了“无人”档,但里面确确实实传来了低沉的间歇性的声音。
厕所闹鬼?
虽然宇文乾巽无法证明世界上没有鬼,但他更愿意从没有鬼的世界来考虑问题。
拉开门,或许看到的景象比鬼更让人吃惊。
一个女孩,蜷缩在抽水马桶盖板上,一手挡在面前,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嘴。不住地,轻轻地咳嗽并吞咽着什么。
她脚下横撒着一包洗衣粉。
“喂,你不会是把?!”
看着白色颗粒从女孩指间掉落,宇文乾巽立即明白了什么,医学生的誓言就犹如阿斯克勒庇俄斯神时常在头顶上盘旋一般,来不得半点犹豫,他果断地拉开少女的手,把她带到洗手台旁……
无论何适何遇,逢男或女,贵人奴婢,余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
经过大约5分钟的抠喉催吐,终于使少女口腔及食道浅处的洗衣粉排除干净,可当她恢复意识之时,又迅速冲到厢间里把自己关起来。
不过这次她没有成功,因为宇文乾巽及时地用手肘插进了即将关上的厢门,稍一用力,他就把门打开,然后整个人就站了进去。
“你们的目的不就是要把人整成半死不活的吗?那还不如让我这样去死吧,这是我最后可以选择的了!”
什么都还没问呢,就被眼前这个女孩劈头盖脑地大吼一通。不过从话语中仍能判断出她是保持着基本理智和逻辑的。
宇文乾巽蹲下身,一手抓住她正伸手去取洗衣粉包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地靠近她的嘴边。
“嘘——小声一些。”
由于采取了下蹲的姿势,宇文乾巽看见她确实是一个挺年轻挺可爱的女孩子,只是左右耳垂上的三个洞添了几分过于成熟的气息。哦,此外可能还穿过唇环。
“不要把我送去169房间了,反正那也是死,就让我死在这里吧。”虽然语气还是很强硬,但声音却放低了不少。宇文乾巽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情况被控制住了大半,然后就是交涉阶段了。有了之前几个小时对这“网瘾诊疗戒除所”的了解,便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宇文乾巽迅速用上了以前在选修课上学到的一些面部表情技巧,努力使自己的眼神变得真诚:“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我想你在躲避他们的监视,是吧?”
“不要‘他们’、‘他们’的,你也是‘他们’!我已经被我父母骗进来过一次了,你再想用同样的方法把我从这里骗出去是不可能的了。我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在仔细推敲了这句话之后,宇文乾巽意识到了一个误会:眼前的少女把他也当作这个所内的工作人员了。
当他表明自己的参观者身份时,女孩还用藐视和仇恨的眼神一掠而过;但当宇文乾巽站起身,出示了自己那张写满德文的奥地利护照时,意料之外的戏剧性转折发生了:女孩克制着声音却无法抑制情绪地大哭起来。她拽着他的衣角,就像拉住了什么救命绳索似的。
她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和空间进行宣泄。——这么想着,宇文乾巽顺手拉上了厢间的门锁,背紧贴在门上。
就像所有的心理治疗一样,过程总是可能被糟糕的现实所打断。男厕所门外传来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两人。
对于被伤害过的动物来说,伤害者的任何踪迹都可能被转化成恐怖情绪的条件反射的激发因素,因此,几乎是以跪抱的姿势贴着宇文乾巽的女孩子,其身体颤抖的幅度和逐渐无力的哭声预示着门外肯定是牛所长。
“Sie sind hier?YuWen?”幸运的是,另一个脚步声则是导师。
更幸运的是,牛所长是听不懂德语的。于是隔着厢间的门,宇文乾巽用德语简单地述说了这里发生的状况,导师立即理解了,并马上想办法把牛所长带出了洗手间。“Dies ist Ihre Zeit zu sprechen Chinesisch.”走的时候他还这么说了一句。
尽管不忍心多问,但宇文乾巽还是通过交谈,了解了一下情况。
~另一视角的真相~
原来,这个女孩是前几天刚进入戒除所的。之前因为在网吧结识了不良男子并在她怀孕5个月的时候抛弃了她。为了支付引产手术所需的手续费,她和另一个女孩子去自己父亲离异后组成的新家中行窃,虽然成功,但最终还是被赶到医院的警方逮捕拘留。不久之后被母亲家人骗着哄着送进了这个戒除所,而一个疗程所需花费的几万元则经过了亲戚及社会各方的调节,最终由其父母8/2开的比例支付。
性格叛逆的她几乎和所有被送入此处的青少年一样不服管教,而其下场则必是使用电休克的装置进行惩罚。三番五次地电击之后女孩的身体终于撑不住而垮塌了,但叛逆的精神促使她选择了自杀而不是如其他人那样伪装服从。听其他人说男厕所的窗户空隙很大,可以跳出去。宇文乾巽这才知道她真的是想死,而不是想逃,因为这里是6楼。进来时宇文乾巽确实瞥见窗户底下有个歪倒的木箱子,大概是她试图爬出窗外的垫脚吧。当然她还想到了第二个备用方案,一旦被人发现,就吞食洗衣粉企图自杀,大概刚才宇文乾巽进入洗手间正是她放弃跳窗改用第二方案的原因吧。值得一提的是,因为所内严苛的限令——也就是压在169房间办公桌玻璃下的那三张纸——其中有一条是上厕所不准关门,而这个女孩前些天就因为这而受到电休克的惩罚,所以条件反射地她并没有把门锁上,宇文乾巽才能在听到奇怪的声音后顺利打开厢门,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在谈话中还了解到,进入这个戒除所的并不都是上网成瘾者,凡是一切出现行为偏差的,不管其原因,不问青红皂白,只要家长或其他家庭成员付了钱,签了免责协议,就能送进来“接受治疗”。而想要逃离和煽动混乱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采取的措施是与文革时期“面对面批判,背靠背揭发”一样的互相监督、检举制度。换言之,这是一个人踩人、人吃人的组织。当然,牛所长和他的助手被排除在外,因为他们是这里的神。
对她说些什么好呢?“你要相信生命和生活是美好的”、“活着总比死了要强”,这样的话语放在眼前这个女孩的身上就完全失去了效力。宇文乾巽忽然感到他自己面对、试图帮助克服的,不仅仅是女孩自身的问题,还有她接触的人群,她身后的家庭,她所处的社会及她生活着的时代的病态。更为讽刺的是,宇文乾巽所掌握的精神分析学,眼前最大最棘手的敌人,居然是同出于精神病学这一学科门下的治疗手段——电休克疗法——给她造成的严重心理创伤。这就好比同门师兄弟互相厮杀的惨剧。
考虑良久,宇文乾巽只是扶着她的双肩,说了一句:“我们出去吧。”
~近乎是逃离~
当两人从洗手间出来,穿过常常的过道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时,牛所长的愠怒毫无收敛地挂在了脸上,责问她去了哪里。好在弗洛伊德大学的其他同学插进话来,纷纷关心宇文乾巽的肠胃情况,才让人知道导师已经为他铺设好了情景,接下来就看个人发挥了。
宇文乾巽请导游翻译传话给牛所长,说自己突发性腹痛体力不支昏迷在厕所门口,幸亏遇到了身后的女孩才不至意识完全涣散。
“那她有和你聊起什么吗?”牛所长的戒备之心显然还没有放松,这一句话,问的是宇文乾巽,瞪的却是他身后的女孩子。
宇文乾巽就开始用英语编造了一段谎言,大致意思是女孩告诉他,牛所长在这里关心每一个人,把每一个人当作他的孩子。无论是生活起居还是心理状况,牛所长都会主动地关照。此外,每天适度的运动、文化学习、集体心理教育,使这里的每个人都渐渐摆脱了网瘾及昔日的恶习,走上了适合自己个性发展的人生之路……
其实这段说辞编得并不容易,宇文乾巽一边要揣摩着女孩的心理,又要一边揣测着牛所长的喜好,并把两者结合起来说出最恰当,最合适的用词。如果假话内容偏离一点点,就可能引起对方的怀疑,随之而来的惩罚就自然而然地降临到女孩的身上。宇文乾巽如此强烈地感到撒谎的双重负罪感和压力——他的每一个用词都决定了女孩今晚的命运。
牛所长似懂非懂地听着,再加上导游恰如其分地润色翻译,使他脸上又挂起了迎接和合影时的笑容。
身后又传来了女孩子的啜泣声,但宇文乾巽没有看她一眼,断然走向了归程的道路。
“Liegen, oder?”从后追上的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和鼓励,”Denken Sie an, die vorletzte Satz des ‘hippokratischen Eid’.Sie haben Recht.”
~尾声~
后来的几个月里,宇文乾巽查到了一些相关报道:他们所参观的那个“网瘾诊治戒除所”之所以备受家长信赖,是因为它还是比较正规的。而同时期,又有多少类似的机构在各地丛生,以治疗网瘾之名,行侮辱、暴力、虐待、乃至性侵犯之名呢?
另一个报道是,一个从戒除所“毕业”的少年,在杀害了自己亲生父母之后,又在一家网吧纵火,酿成了32人死亡,21人受伤的恶性案件,超过了当年的“蓝极速”网吧事件。当然,纵火者本人也命丧火海,甚至可以说他是赴火海而去的。
这次网戒所之行给这些精神科的医学生带来了什么影响呢?至少就宇文乾巽而言,他觉得正如旅行的后几天考察佛教时队中一位东方文化迷的同学所说的那样:这次参观就像佛教中的不净观,只有直面精神科领域中最黑暗最肮脏的现状,才能深刻地审视并感悟到医学生的责任与天职。
医神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诸神……愿神仅仅使余之生命及医术,得无上之光荣。
………………
附:
Sie sagen ihm: Ich bin nicht.——你告诉他:我不是。
Sie sind hier?——你在这里吗?
Dies ist Ihre Zeit zu sprechen Chinesisch.——该是你讲汉语的时间了。
Liegen, oder? ——骗人的吧?
Denken Sie an, die vorletzte Satz des “hippokratischen Eid”——想一想,《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倒数第二句。
《希波克拉底誓词》的倒数第二句是:凡余之所见所闻,不论有无业务之牵连,余以为应守秘密者,愿保守秘密。
Sie haben Recht.——你做得对/你说得对。
后记:
居然写了那么长!那干脆写一段后记吧。
其实写这篇文章的感觉并不好,一来是我真的不擅长写作,整篇文章几乎都是照搬了这几天看到的相关新闻报道内容。二来是我不太擅长直面他人的苦难,所以写本文就如读那些新闻报道一样心情沉重。
再重申一次吧:本文纯属虚构,请勿当真。也算是我的“免责声明”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这几天网上流行的相关新闻报道的确属实的话,那么,请允许我破例对我自己虚构,但有明确所指的人物大骂一句:
牛所长,肏你妈!